奧斯頓-蓋文是個貴族。

如果要說他神聖諾切的貴族有什麽不同，那實在太多了，其中最根本的一點，他是一個暴發戶。

哦，不對，按照繆斯大陸三國中歷史最悠久的神聖帝國貴族的評價標準，至少三百年以上的傳承，才能夠被稱為暴發戶，而像奧斯頓。蓋文才剛剛開創家族、傳承都還沒到兩代人的，連暴發戶都不是，貴族們將他們稱之為“連身上泥巴味都沒洗幹凈的土包子”！

身為一個軍功貴族，奧斯頓-蓋文和那些因為受到國王賞識，從宮廷貴族一點點擢升的貴族不同，他是直接靠實打實的功勳一躍成為子爵的。

好吧，因軍功的封爵，這在北方那個從皇帝到奴隸都沾滿泥巴味的帝國中是理所當然的，但這是神聖諾切王國，偏居一隅，已經快一千年沒有遇到過戰爭的神聖諾切王國。

感謝先君，盡管承平已久，歷代國王中不乏昏庸者，但看在先祖的份上，他們總算沒有徹底將軍功封爵這條進身之階完全廢除，盡管神聖諾切王國已經有近八百年沒有過因軍功封爵的貴族，但當需要的時候，還有人能將它從故紙堆中翻出。

是的，被國王陛下的另眼相待，這是奧斯頓-蓋文背後備受非議，但仍然能穩穩立足的根本原因。

老實說，他在神聖帝國與佩雷那場入侵戰爭中得到的軍功，只是勉強達到了綬封伯爵的門檻，以他的出身背景，上面自然不可能有人為他說話，甚至不少貴族並不樂見這樣一個粗魯不文、連名字都寫不全的鄉巴佬站到他們的隊伍中。

但卡爾陛下還是力排眾議。一意孤行地將奧斯頓-蓋文賜封為伯爵，並從皇室名下劃出好大一塊豐饒的土地，賜給了奧斯頓。

如此厚重隆愛，如果不是奧斯頓的年紀與國王的年紀僅僅相差五六歲，大家都要懷疑他的卡爾陛下的私生子了。

很長一段時間裏，國都貴族圈中都在暗暗猜疑奧斯頓的身世，認為他或許是老國王遺留在外面的私生子。連王太子殿下看他的眼神都有些不對勁了。

奧斯頓-蓋文可以理解這些貴族的想法。

其實連他也說不明白。作為一個大字不識、只是在鐵匠鋪中做學徒的幾年中練出一把好力氣的真-土鱉，別說軍事訓練，奧斯頓在入伍之前。連制式兵器都沒有拿過。

他去做學徒的那間鄉下鐵匠鋪中並沒有兵器的經營許可，老鐵匠只能打造農具菜刀之類的東西。

那個老鐵匠家裏倒是有一柄從爺爺輩傳下來的制式長劍，但老鐵匠當它寶貝一樣收藏，連上油保養都是親自去做。不肯給那些毛手毛腳的學徒一點碰壞這寶貝的機會。

在這樣的背景下，奧斯頓的晉升卻堪稱傳奇。

他入伍的第三個月。新兵訓練還沒完成，就被拉上了戰場，在“黑色火把節”後引發的那場神聖帝國對小佩雷的那場神聖東征之中，以一小隊不滿員步兵新兵對上騎兵。硬生生用陷阱和驚馬硬生生將這隊騎兵攔阻下來，並從他們身上獲得至關重要的戰報信件，從而從一個新兵被擢升成騎兵預備役。

也是奧斯頓生正逢時。在這幾年間，神聖帝國頻發戰事。神聖諾切王國應宗主國征調，將奧斯頓所在的軍隊東調西征，而奧斯頓也像是為戰爭而生似的，在這短短不到五年的時間中，從一個小小騎兵預備役，晉升到了騎士團統領。

許多人都說，奧斯頓-蓋文簡直是命運的私生子，身上好像被一股奇怪的好運籠罩，凡是他參與的戰爭，大部分都會勝利，哪怕是敗仗，奧斯頓也能全身而退。

但不管人們怎麽非議，奧斯頓的每一份軍功都是實打實拼來的，從新兵到騎士團統領，光靠運氣可不行，即使是最嫉妒他的那些貴族，也不得不承認他在軍事上的確有天生的才能。

奧斯頓不在乎那些背地裏罵他的人。

卡爾陛下說了，在上流社會，只有最無能的貴族才會沒有任何人嫉妒，因為人們根本不記得他。

奧斯頓認為陛下的話很有道理，當然國王陛下一直是很有道理的。

卡爾陛下高貴威嚴，英明睿智，深受國民喜愛，平庸的老國王一生最大的貢獻就是生出了這個兒子並選擇他成為王太子，在老國王去世之後，貴族和國民們幾乎是迫不及待地將卡爾陛下擁簇上王座。

奧斯頓也是國王忠實擁簇——在國王陛下力排眾議將他受封成伯爵之前就是，連“蓋文”這個姓氏，都是奧斯頓請國王為他起的。

“勝利之鷹”，這是他的寫照，也是國王陛下對他的期許。

奧斯頓-蓋文決定用生命來回報陛下對他的愛重，讓他的家族成為神聖諾切王國永遠的守護者，為此他在家族徽章紋徽中選擇的長劍和鷹頭盾牌，並拒絕了神聖帝國遞來的橄欖枝。

但在對著家族紋徽發下誓言的時候，奧斯頓卻萬萬想不到，他會親眼看著他效忠的卡爾陛下死在了他面前。

魔族僅僅用了半個月，就攻破了王都。

之所以是半個月，而不是更短，是因為魔族將大部分時間用在了趕路上，在第一個魔族出現在城頭士兵視野之後，王都被攻破只用了不到半個白天。

魔族一方的強者甚至沒有出過手。

他們飛在空中，漠然俯視王都城頭如同絞肉機不斷殺死魔族，又有更多的魔族補上起，魔族甚至還分出了一批不小的數量，在王都城門遙遙相對的位置，堆砌起一座用人頭搭成的祭臺。

沒有勸降，沒有俘虜，只有屠殺。

直到親身經歷與魔族的戰爭，奧斯頓才明白為什麽陛下將這場戰爭稱為魔災。

和種族戰爭相比。奧斯頓以往參與過的那些戰爭都可以被稱為游戲。

王都城頭上抹上了一層厚厚血漿，滑膩得令最善於攀爬的魔族都無法站穩，人族和魔族的斷肢內臟混在一起，分不出彼此，城頭濃重的血腥味連奧斯頓身邊與他經歷過無數場鏖戰的親兵，都忍不住惡心作嘔。

但沒有人退後。

所有人都知道，城破之後他們會面臨什麽命運。因為之前被破城的城市已經給了他們最好的範例。

這十天裏。每一天都有數次噩耗傳來，魔族大軍所過之處，遇村屠村。遇鎮滅鎮，遇到有城墻護衛的城池，更是習慣用人頭堆砌祭壇，從無例外。

直到這時候。人們才明白，為什麽從魔災時期留下的歷史記載中。都將魔族描述成人族大敵，生性殘忍嗜殺的種族。

原來傳說中的描述遠遠不夠，真正身臨其境，人們才能明白這些魔族有多麽瘋狂暴虐！

他們用人頭堆砌祭壇。用人族屍體制作軍糧，有的魔族甚至會在戰鬥中當場生吞血肉，那饑渴難耐的模樣簡直比地獄深處的魔鬼都恐怖！

當城門被攻破。進入巷戰之後，連最懦弱的男人和最弱小的女人都拿起了武器。沒有武器的，就用鍋碗瓢盆，甚至是牙齒指甲——

奧斯頓甚至看到了一個孕婦的屍體，哪怕被開膛破肚，脊椎都折成了可怕的角度，牙齒依舊死死咬在一個魔族的喉嚨上，將氣管和淡黃的頸筋都咬斷，也沒有松口。

因為，倒在孕婦身旁不遠處的，就是她丈夫兒子以及父母的屍體，那個死亡的魔族手中還有半個胎兒殘軀——小孩子，尤其是新鮮的胎兒，肉質最肥嫩可口。

沒有任何一個人族在看到這一幕時，還會無動於衷。

就連往日最講究儀態的貴族，都穿上了鎧甲，拿起武器，視死如歸地沖進魔族之中。

奧斯頓更是連手上的武器都不知換了幾把，到了後面甚至已經不是他自己的武器，他也不記得是什麽時候拿在手裏的，只是一直麻木地殺殺殺，眼中除了魔族和他自己，再沒有其他人。

他甚至沒有發覺，在不知不覺之中，他從入伍開始修煉的基礎鬥氣正在慢慢發生蛻變，從血紅漸漸轉黑，又從黑紅的色澤中，逐漸透出一抹暗金來。

等前方壓力一空，奧斯頓猛地清醒過來，發覺他已經鑿穿了一條巷子，周圍到處是魔族的斷肢殘臂，幾個血糊面孔的親兵似哭似笑：“恭喜大人，您晉升了！您晉升了！”

原來基礎鬥氣也能晉升黃金劍聖是真的。

奧斯頓只有這個念頭。

在戰場上晉升黃金劍聖，這堪稱奇跡，但身為當事人，奧斯頓相信，所有有過同樣經歷的黃金劍聖在那個時候，都不會感到欣喜。

如果不是戰事酷烈，誰會願意在戰場上晉升？

但奧斯頓也終於找回了一點理智。

他身邊的上百親兵已經所剩無幾，如果不是他們的拼死保護，奧斯頓也無法成功晉級，在戰場上晉升充滿了不確定性，一個馬失前蹄都可能打斷他的狀態。

只是這幾個親兵已經不可能活下去了。

奧斯頓經歷戰事無數，只用一眼，就能判斷出他們的傷勢程度。

即使是傷勢最輕的那個，身上的鎧甲也有無數凹坑，不知道甲胄下有多少處骨折，而最嚴重的那個，頭盔甲胄都已經丟失，身上傷口像開了無數張小嘴，不管怎麽包紮，鮮血依舊不斷滲出，就像他的身體內開了個泉眼。

親兵們能撐到現在，是保護奧斯頓的意念讓他們撐著一口氣，奧斯頓醒來，也抽去了他們最後的意念。

受傷最重的兩個立即倒了下去，甚至沒來得及和奧斯頓說上一句話。

還活著的三個親兵已經見慣了死亡，沒有流淚。

他們從戰友骨折塌陷的胸口中摸出被血染的小口袋，連同他們身上的袋子一起交給奧斯頓。

將身上給親人的遺物托付給奧斯頓後，三個親兵拿起殘破的長劍。

“……王宮……還沒破……”被血漿模糊的臉露出略顯猙獰的笑容，親兵隊長嘶啞地說，“……將軍……讓我們……送您……一程！”

他們最終沒有抵達皇宮。

雖然奧斯頓盡力護持，但他可以殺死那些魔族，卻無法將身上的力氣傳給親兵，親兵們還沒走出街區已經倒下，很快就咽了氣。

奧斯頓將親兵的屍體拖進一間房子，用鬥氣轟塌了房子，連他們連同房子人一家的屍體一起埋葬進去，以免他們死後還被魔族褻瀆。

等他趕到王宮，宮門已經被攻破，卡爾陛下坐在王座上。

他的王面容依舊高貴威嚴，身著隆重的國王冕服，王權之杖放在他的手邊，沒有一點有失國王尊嚴的狼狽，開國先君的銀白之劍卻插在他的腹部，鮮血慢慢溢出。

“……我知道……你……一定會……來……”

卡爾國王看著單膝跪在他腳邊的奧斯頓，蒼白無色的臉上終於露出一絲笑容，抓著他的手，斷斷續續道：“……王太子，在、密道……保護他……不要放棄……去、梅林……不要……相信……神聖……”

聲音戛然而止，他咽下了最後一口氣，手卻仍緊緊握著奧斯頓的，似乎要用這種方式將他沒說完的話傳達給他最忠誠的臣子。

奧斯頓註視國王遺容，仿佛他還會活過來，直到感到握著他的那只手已經失溫，他才慢慢掙開，將頭盔摘下，親吻國王的袍角。

“我奧斯頓-蓋文，必以生命守護王太子，令神聖諾切重現光輝！”

————

“神聖諾切王都被攻破了！”

這是沃夫劍聖見到林安的第一句話。

林安面色微變，“什麽時候。”

“三天之前。”

“魔族又是屠城？”

“是，不留一個活口。”沃夫劍聖面無表情，拳頭猛地一緊，根根青筋突顯。

“……”林安閉了閉眼，眼前仿佛能看到屍山血海和無數亡魂的哀嚎。

“魔族正在獻祭，他們想用這種方式將冕下他們逼出來。”格蘭特大師出現在門口，“剛剛得到的最新消息，魔族用人頭堆砌的，是祭壇。”

深吸一口氣後，林安恢覆平靜，“神聖諾切的王室和貴族呢？”

“卡爾王和大部分王都貴族與城皆亡，但王太子被效忠王室的將領保護脫逃，據說已經到達了北方貴族的領地。”格蘭特大師道。

“王太子還活著？”林安眼前一亮，“好吧，這是唯一的好消息！”

王室這面旗幟還在，讓地方貴族不徹底陷入群龍無首的地步，神聖諾切的戰事或許不會糜爛得太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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